回首西湖风月,风月不再

二月份和朋友一起去了一趟西湖。南方的冬季,向来寡雪而温湿,雪湖的曼妙夙不易寻,因此去前心里也没有十分期待什么好景致——到了以后却是十二分的失望:沿板石路穿行西湖一个时辰,满目荒疏,柳枯花残,除了些寻常绿树,凄凄黄草,竟没有什么聊足一观。我和朋友恨恨离开,定论八个字: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。

数年前,我们在课本上曾学习柳子厚的《小石潭记》。文章虽朴素,描绘的景致却十分雅娴淑静,凄怆幽邃,读来心旌摇曳不能止。讲课的老师说,后来有许多游客慕名拜玩,发现其实就是很普通的石头水池,一点都不美,故而又打消念头。西湖同小石潭,难道有什么本质不同嚒?归根说来,何地都不过一花一草,一树一石。今日的小石潭和那时的小石潭,没有什么太大差别——人生只有“江月年年望相似”的道理——今日的西湖和昔日盛名的西湖,恐怕也无太大的差别罢。

仔细想来,小石潭真得平平无奇嚒?西湖又真得是天上人间嚒?名声的头许是真情实意的,之后攀附的名气,不知道有多少人云亦云的浮浅。小石潭本无谓美丑,柳公眼里美,于是世人先以为美;西湖本无谓美丑,历代名士以为美,于是世人争以为美。至于美在何处,何处为美,许多人或侃侃而谈,或嗫嗫嚅嚅不知所以,或猖獗大笑不以为然。文人墨客赏玩吟咏,泼墨行章,然后上行下效,有的名气因之起来了,有的名气没有起来。其中的因缘,我恐怕只是四个字,“众口铄金”的后果。

愤愤回去。先要坐公汽,我们来到一个站台,等候公交车。期间无聊,去看站台展板上挂着的“西湖十景图”。有三四幅,宋明的手笔,下面署名某是“花港观鱼”,某是“三潭印月”,等等。画极好,或孤亭峭壁,或朗月照湖,戚净萧肃的美感,跃然纸上。

朋友指点诸画,对我道:这放在现代该算‘照骗’了吧。

哈哈。为什么这么说?

你看,他们画的和我们看到的,根本不是一回事。
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回去的路上,我心中反复想着这句话:他们画的和我们看到的,根本不是一回事。

——怎么我们看到的和它全不是一回事呢?这真是一个好问题。难道西湖景致竟大变了?翻看郁达夫先生的《杭州》,西湖之历史,人工的建设,都会的形成,上可追溯至唐末五代。其间面貌的变迁固然难免,不动根骨,且总体是往人烟阜盛、花柳繁华的路子发展。歌舞楼台榭,湖上小游船,兼之现代科技的点缀,今人歆受的美景只会比古人更靡艳旖旎;民国时期的西湖名篇,尚为人交口相颂,今天的西湖美景,何至于就寡淡到如此乏味于我辈的心情?或者是我们攻略不当,错过了应赏玩的景点?人们从来都强调“按时”的观念,《论语》孜孜教诲“学而时习之”,《孟子》嘱咐国君“使民以时”,乃至于游览观玩,皆有规矩。明高濂的《四时幽赏录》里头就列叙得详细,例如,冬日去赏“花港观鱼”,就很不合适。不过,美人的风情,严妆美,粗服乱头也自成风流。嵇康醉酒,“傀俄若玉山之将崩”;裴令公病容枯槁,亦如“玉山上行,光映照人”。春鸟、夏蝉、秋虫、冬雪,是最具代表性的景致,然而没有这些,春夏秋冬五谷轮回,其余的就丝毫不足观了嚒?“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”,言犹在耳;世人“无一不是景”的赞赏,依稀可闻。说是错过了应赏的景点,似乎也不妥。

那么问题是出现在我们身上?我翻看相册,粗扫拍的一些照片,发现一个短短的视频。那是我和朋友走至里湖湖畔,因见天光黯淡,波纹如绫,黄柳枯疏,稍觉美丽,于是暂留驻足录制。视频里有朋友的声音:“....古诗词,但是一句都想不起来。”随后跟着相觑大笑的声音。

我心神巨震,又将视频重放,仔细听着无心谈笑时朋友的那句话:“看着这个,我倒想说些古诗词,但是一句都想不起来。”

古人没有必要骗人。诗词画作承载的西湖之美,我相信,是文人们发自内心所感受到的天堂之美。天下西湖三十六,就中最美是杭州。苏杭西湖存历的时间,比之“譬如朝露”的人之生死,不知悠长多少,于漫长的岁月滋养了千千万万来到此地的游人性灵,并在他们心上印刻下各式各样的感动。但在今天,这份感动却被我们遗失了。前人行走山道,能体悟“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,草木蒙笼其上,若云兴霞蔚”;今人却视而不见,最多夸“有山有水有花有草”。古人泛舟湖上,会萌生“静听孤飞雁,声轻天政高”的慨思望远;今人却熟视无睹,追问湖有什么特色,月亮不过如此。众人赏玩西湖,或贪形而忘神,或鹦鹉学舌追述古人之神,于是东施效颦,薛谭学唱,不得真意,大放厥词。因此,虽然我们见古人所见,却不能见到古人所见之美;虽然我们读古人所载,却不能体悟古人所载之意。读书有董遇三余,不懂读书,就不识其味;西湖之游亦复如是,不识其全,就不能以之为美。“何处无月?何处无竹柏?”然而在东坡记叙之前,又有多少今人能欣赏承天寺的夜色呢?

审美的匮乏,令人警惕。综观许多夸赞西湖的文章或纪录片,我注意到,很多称颂者都将目光放在西湖的人文底蕴上,如:某某曾为此作诗,这是某某所创,这是人们纪念某某而建,某某已有多少年历史,等等。对西湖本身景致的专注,反倒成了次要。底蕴当然不容忽视;然而,人文之于西湖景致,本应是锦上添花或“素以为绚兮”的关系:时间久了,来的人多了,底蕴自然而然就积淀了。可如今人们慕名而来,只是因为“名人效应”,既不追求古今之思,也不在乎情感体验;拍照打卡一个不落,唯独丢弃了纯粹审美的喜悦。须知先有西湖,后有文人之西湖;我们赏月,先是看月,而不是注意那只指月的手指。读书为了灵魂的丰富,不是禁锢审美;底蕴是为了想象的发散,不是束缚判断。否则西湖有灵,亦要落泪。人人颂赞之,却将它如庄子之死龟高置神龛,还不如游污渠以自快。

西方有种技术叫“罗夏墨迹测验”,是很好的投射人格的方法。无意义的图画,不同人看来将产生无数种联想。将西湖看成一幅由各种元素组成的无意义绘画,若尽弃前人的积累,今人会见到什么?以自己的目光望去,今人将从西湖读出什么呢?

张岱年迈,又回西湖,因时烽火连绵,颓垣断壁,于是急急走避,将梦中之西湖以七十二则记录,留之后世,聊作西湖之影。其中《明圣二湖》中感慨:“西湖则为曲中名妓,声色俱丽,然倚门献笑,人人得而媟亵之。人人得而媟亵,故人人得而艳羡;人人得而艳羡,故人人得而轻慢。”这蕴含的道理,令人深思。

数年前看见一句话,不记得出处。大约是西方社会一个人感叹,为什么莎士比亚的人物镇日歌颂爱情和美,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却只想着金钱?这个悲虑,实在于今日的我们也很合宜。同样是西湖,为什么古人和今人的感受偏差会大这么多?当今天的我们已然愤愤“盛名之下其实难副”,我们的后代又能从西湖看到什么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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龚玮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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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冬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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